上海西郊的岑卜村,是全国生态文化村,又属于上海的水源地保护区,它沿河而建,树林湖泊环绕,夏夜萤火虫飞舞,因为良好的生态环境,10多年来,吸引不少新村民入住。
其中有做有机农业的上海女生,举家搬过来的生物学博士,水上运动的爱好者们,退休的环境规划师,画家、音乐人、现代舞者等等,也有城市里的上班族,愿意辛苦地往返市区,选择居住在此。
因为相似的生活态度、村庄来往频繁的氛围,新村民之间形成了温馨的社群感,宛如一个亲近自然的城郊乌托邦。
一条摄制组前后来这里体验了4、5天,也与新村民们聊他们的生活与选择。
目前,岑卜村可能面临着规划与改造。
不少新村民感慨,“如果到时种上城市里的花草,修上城市里的围墙,萤火虫就没有了,白鹭就很难再回来了……现在这样原生态的村落,是大自然赋予的美。”
张扬是东北人,念完生物学博士以后到了上海,成为上班族,2011年因为帮朋友搬家,张扬第一次来到上海西郊的岑卜村,一下子喜欢上这里。村口一块牌子上写着:全国生态文化村。
岑卜村沿河而建,三面是树林,一面临湖,因此非常完整,而且属于上海的水源地保护区,周围污染性的工厂已经全部迁走了,小葑漾的湖水那时非常清,水草之下游鱼清晰可见。
当时村里只剩老人,没有年轻人,日落而息,晚上特别黑,桥下常常是大片的芦苇,夏夜,几百只萤火虫在芦苇上飞舞,倒映在水里,分不清水面上下的萤火。
那天晚上,张扬认识了住进岑卜村的第一户新村民家庭,从台湾回来的环境规划师青蛙爸爸(薛璋)和他的妻子。
青蛙妈妈带来一把地里刚摘的菜心,有五六十根,都是青菜最上面的一小段嫩尖,又甜又糯。“那个味道我从来没尝过”,如今张扬记忆犹新。
张扬也去了他们家,青蛙爸爸把村里一栋墙快塌了的废弃房子租下来,改造成了一座生机勃勃的田园小院,刚刚造好。张扬于是拜托他帮忙在村里找房子。
当时房租还很便宜,张扬在一座小桥西侧找到两层老屋,居住至今。他觉得很有缘分,因为妻子老家就叫做桥西村。2012年,村里仅有三五户新村民,搬家第二天,和青蛙爸爸这几位新村民一起,把酒言欢。“感觉到了彼此之间没有隔阂、完全放松的交流,基本这就是村子最早来的一批人的状态”。
原本张扬和妻子只是周末一起过来,平时周一到周五在上海市区上班,2013年的时候,因为彻底辞职想要自己创业,就开始天天住在村里。
张扬的岳父有阿兹海默症,住在城市里面是不敢上下楼的,因为认知能力降低的时候,外头的车流等等刺激会带来巨大的恐惧。搬到村子里,他一开始还能打理园子,近年发展到什么人都不认识了,但还是愿意出去遛弯,因为村子是安详宁静的,于是整个身体的衰退速度没那么快。
女儿豆豆在这里出生长大,今年3岁,读本地淀山湖幼儿园,拥有一个“百草园”的童年经历。暑假从睁开眼睛开始,就光脚跑去后院玩,花样层出不穷,把自己养的小鸭们放进河道,看大树上鸟儿之间喂食,蹲在河边捞小鱼小虾,观察壁虎捕捉昆虫的样子,和爸爸一起洒下黄洋葱的种子,一个星期后就冒出了小苗……
“也许再长大一些,会选择回到城市里去上学,但她的童年是丰富立体的。”
张扬如今把公司开在杭州,家在岑卜村,往返两地。待在村里时最大的爱好是种地,租下的0.2亩田不施农药不打除草剂,乐趣在于劳动和收获。
去地里割出了一筐韭菜,就喊上新村民邻居们,一起过来包韭菜饺子。
张扬家的后院有一棵两层楼高的构树,树冠如盖,上海40度的午后,坐在树下,甚至不需要风扇,路过的人往往对它感到惊艳,但其实在十年前租下房子时,河道两边都是这些构树,只是陆续地被砍伐,张扬坚持把它留了下来,长成一棵仅剩的大树。
做有机农业的人、画家、音乐老师、现代舞者、退休的科学家、皮划艇运动员等等人陆续也发现了岑卜村搬进来,十分自然地形成一个新村民社区,大家常在这棵构树下聚会,最夸张的一次,有40个人一起吃饭。过年的时候,张扬夫妻也会喊村里单身的新村民来吃年夜饭。
“村里有一户新村民是会孤单的,到了2014年我们有二三十户新村民,感觉是特别好。”
青蛙爸爸今年80岁,最近在院子里忙着观察马兜铃上的蝶蛹,不想错过它化蝶的时刻。
造这座小院时,他想营造一个生态角,挖了一口3米深的水井,水打上来后灌满水池,溢出去了就渗进土地又回到水井,有了循环水,水生的动植物就能自动蔓延。睡莲、芦苇、金钱草铺开翠绿一片,下雨的时候,院子里的蛙鸣十分热闹——青蛙是环境好坏的指示生物。
然后又种了蝴蝶的食草和蜜源植物,这样春、夏、秋三个季节蝴蝶会不断地出现,多的时候随处可见,举起相机就能拍,青蛙爸爸在院子里记录过20种蝴蝶。
院子门口种了几丛迷迭香,走过的时候身体蹭一蹭它,气味有驱蚊的效果。
这样一个小院不仅吸引了张扬,还几乎起到模板的作用,后续好几位新村民都是看到青蛙爸爸的生活状态,决定在此租房,而且都租老房子,默契地只改内部,保持外部旧的黑瓦白墙风貌。
青蛙爸爸祖籍重庆,原本在台北和高雄做环境规划师,退休时应上海园林局之邀,来上海动物园建立工作室,2010年一次偶然的考察中,发现了岑卜村,是青蛙妈妈开口说,“我们在这里住下来吧。”
因为是第一户正式入住的新村民,当时老村民还很“保守”,但青蛙妈妈一路上“阿公好!阿婆好!”地主动打招呼,把气氛沟通了出来。打了一段时间招呼,老村民就开始有回应。
青蛙妈妈祖籍上海,安居岑卜村对她而言是一种还乡感,“尊重很重要。老村民是这里的主人,我常常觉得我们在这里,要有这种心态:是我们来打搅他们”。
搬进来时,他们送掉了原本的新式家具,就用简朴的老家具,老村民对他们十分好奇,而且本身也不太有城市人之间的边界感,就常常就在他们家窗边观察。于是青蛙妈妈决定客厅就不装窗帘了,让村民光明正大地看,彼此都不尴尬。关系渐渐地融合在一起。
傍晚时分,两个白发老人习惯在村里面闲逛一圈,“熟悉之后,老村民田里有什么菜,树上结了什么果子就会给我们塞一点,收获的季节,我们散步回来都没有空着手的时候。”
因为职业习惯,青蛙爸爸内心对于岑卜村有一种强烈的愿景,希望它优良的生态环境能够维持住。比如2015年,村里改造田边沟渠,他就和做有机农业的新村民康洪莉一起争取,千万不要做成完全硬化的水泥沟,这样青蛙、蛇等动物掉进去就再也出不来了,村子也吸取建议,做成植草砖铺的半透水沟渠。
“不少新村民开玩笑说,是看到我们,想要搬进岑卜村,但真正能吸引人的,一定是这个村本身的环境和气场。”
康洪莉和青蛙爸爸是十年的老友,武汉大学生态系硕士毕业,从小在上海黄浦江边长大,被岑卜村没有污染的水源和环境吸引,来做有机农业的实践。
“刚刚棕背伯劳飞扑到田里,抓了一只蚂蚱”,“哈哈,这只玉带凤蝶为了吸蜜,把自己卡在花里头了”……和康洪莉一起待在田间,她能看到无数别人注意不到的事。
很多人会质疑有机农业产量太低,只是一种理想化的状态,但康洪莉经过十余年实践,印证了有机农业也能有一个良性产量,而且雇佣了5位本地村民,也能基本实现收支平衡,“只是不能支付自己的工资”,康洪莉笑说。
她租下的田地有10.5亩,给周围种上了密密的木槿树,形成绿篱笆,成为生物多样性的廊道。很多捕食性的益虫能从廊道通过,比如黑胸胡蜂可以捕食菜青虫,异色瓢虫能消灭大量的蚜虫,田间就不太需要打药。
旱作的蔬菜田里她设计了一条水沟,让水生植物茭白生长,成为水生生物的廊道,青蛙、蜻蜓、泥鳅等等在此生长,一方面抑制虫害,另外下雨的时候,农田的肥料会冲到沟里,被茭白利用上,而不会去污染自然水体。
能够有产量,而且卖出去的价格是普通蔬菜的3倍,村里老人也很看得上她的方式,“种田嘛,小康是种得不错的”。
早年,康洪莉在上海做文案工作,常常加班熬夜,身体有不少毛病,住到村里也有疗愈的想法。乡村的郁郁葱葱,和城市整齐的绿化不太一样,能够让人很放松。
2011年夏夜,她在岑卜村散步,突然见到河旁有很大个的萤火虫,数量很多,飞行速度又快,“咻咻”飞动,像流星一样。
当时上海被认为只有一种陆生的萤火虫,个头很小,叫做黄脉翅萤,康洪莉去请教萤火虫的专家,发现这是上海从没有过记录的物种,水生条背萤。
本村阿姨非常勤劳,不放过任何一块荒地,把河边湿地全部开垦了,因为种农作物时会打除草剂、农药,萤火虫很容易就被杀死了,康洪莉于是出钱给在她农田边开荒的阿姨,一块地每年给几十元,阿姨就可以去村里正经包一块地,湿地就不种了,她们也很乐意。
湿地被保留下来后,种上原生的植被,水生萤火虫恢复了很多,但是很可惜,几年之后做河道工程的时候,河道沿线变成景观步道,把原先的植被全都推平,种上一些绿化植物,萤火虫保育区的想法也就无疾而终。
“上海这样大都市旁边的乡村,不仅仅是为城市提供农产品,生态服务功能也很高:这里既是水源地保护区,缓解热岛效应,还有一项非常重要的功能——它为城市人疗愈心灵提供了空间。我觉得乡村原本的生态特色是不可替代的。”
岑卜村吸引来的另一类新村民,是玩桨板、皮划艇等水上运动的,其中还有国家一级运动员,其实和做有机农业的人一样,都是被这边的环境吸引。
这一带水乡特色非常明显,“河河有桥,桥桥有庙”,岑卜村的永宁庵在清代乾隆时期就已存在,所以这边应该有200年以上的历史了。
水路都是相通的,可以一路划到岑卜村所在的金泽古镇,在镇上菜市场买个菜回来,远的可以划到苏州。
这种出行方式融入在村民的生活中,夏天傍晚,河面已经没了暑气,年轻人划着桨板,上头还放着小音箱,老村民摇木船,彼此在纵横的河面交错而过,十岁出头的当地男孩,桨在水面轻轻一点,桨板便自如穿梭于桥下,方向掌控已很老练。
今年36岁的李洪涛就是因此搬来的新村民,原本住在上海浦东,做汽车零部件生意,从一个月来玩一趟皮划艇,变成一个星期来一趟,后来就想干脆搬过来吧,至今已经住了12年,把兴趣爱好变成了工作,和妻子两人经营划桨类运动俱乐部。
“因为也不是朝九晚五的上班族,我们怎么好玩怎么来,报国寺每年梅花开的时候很漂亮,我们就会划着船去看,或者看哪个小岛可以野餐,哪条路线适合冲浪,哪边饭店味道不错,平时就会探索这些不同的路线。”
大女儿12岁,在苏州一家小学念书,距离岑卜村10公里,“学校是私立的,相对宽松,这反而是我们想要的一种状态,初中到底要朝什么样的方向去,我们会一起讨论去做这个事儿。”
岑卜村的水质其实有一个恶化的过程,在李洪涛刚搬来的两三年,水非常清澈,慢慢地每年浑浊的时间越来越多,出现过水葫芦泛滥,最可怕的时候,划船出去要看风向,风向不对水葫芦拦住了河道就出不去,回来也要算好时间,河道如果刚好被堵住就很尴尬。
后来水质更加富营养化,李洪涛形容夏天的蓝藻泛滥是“灵魂冲击”,太阳一晒,散发很臭的气味。像他这样的水上运动爱好者已经有心要搬走了。
但今年疫情上海封控了两个多月,整个水质突然一下子恢复到特别好的状态,“好像又回到10年前,感觉到真正好的环境,是可以非常治愈的。”
经过这个变化,李洪涛觉得自己的环保意识一下子给调动起来,他组织了4个新村民爸爸一起去捡水上垃圾,设计划船夜观萤火虫的路线,希望通过带大家去到好的环境里,引起感知。李洪涛一家住的房子刚好到期,他又签下了10年的租约。
“原来只要几个月时间,自然可以自我修复到这么好的一个状态,我们不去破坏,它就能自己形成一个很好的平衡了。”
2016年,青蛙爸爸和李洪涛在村里策划过一场水上婚礼。
新郎和新娘是在岑卜村相识的新村民,新郎是黑龙江农业大学的毕业生,做农场管理工作,新娘当时在NGO工作,两人在田间地头相处久了,慢慢走到一起。
青蛙爸爸知道他们已经回老家办了婚礼,但觉得村里人是看着他们走到一起的,提议村里也办个婚礼,而岑卜村最大的特色又是水乡。
所有的新村民都来参与了,新郎站在船头,后面跟着一支迎亲桨板队,滑向码头,去接新娘。新村民各自发挥所长,花艺师负责布置现场,做音乐的夫妻奏乐唱歌,李洪涛组织迎亲的船队,老村民也顺便划个船出来玩一玩……气氛非常温馨。
这一对新人现在继续生活在村里,妻子考了教练证书,成为皮划艇教练。
岑卜村新村民目前约有90户,村里大概是400栋房子,之前有人来到岑卜村,发现房子很难租到了,于是选择住进周边的村子,但是那儿没有形成社区,没有新村民之间温馨的感觉,后来又搬回城市里了。
为什么偏偏是岑卜村能形成社区感?张扬觉得,巧合之外也有一些必然的原因,比如相对周边的村子,岑卜村非常完整,没有被公路穿过;岑卜村的脉络没有动过,沿河而建,房子之间通过矮小围墙和花草分割,互相之间走动比较随意;
而且最早来岑卜村的那批人,大家的愿望都比较相似,关心环境,向往亲近自然的美好生活,彼此能够融洽地在一起互动。
梁洁是2018年从上海市区搬过来的,和张扬家隔着一座小桥,常常串门,她在村里经营自己的香薰、茶水小店,丈夫做IT工作,每天比较辛苦地往返市区上下班。
“一开始我老公是不愿意来的,他选择陪着我到这边来,他的心一开始都是封闭的,但是住着就发现其实有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,所以他现在就特别喜欢这里,甚至我说要去市区,他都说我们还是住在这里”。
梁洁在院子里种了很多香草,她喜欢把“香”融入到烘焙中,新村民之间隔三差五的聚餐,往往就是每家准备一些食物,从各自家里端到聚餐的地方,尝到彼此的手艺。
近年来,常常听到这样的故事,北上广青年放弃工作,跑到偏远地带,为了造出一个理想的栖息之地回归自然,建生态村,发展出一种社群主义,这当然也没什么不好。
但如果类似的“造乡”在附近就能展开,那就再好不过了。
岑卜村距离上海市中心大约1.5小时自驾车程,它承载着城市人对生态村的想象,但也很可能面临被城市卷入的近况。
“最近我们村子的一半据说要规划改造,种上城市的花草,修上城市的围墙,变成现代化的小区,这样一来,萤火虫的栖息地就没有了,白鹭也很难再回来了,但是我很想发出一个问题,上海周边能保留原生态的村落,还有几个?”张扬说。
这十年,新村民不约而同到来,营造出彼此连接、亲近自然的生活,它是陌生的个体与在地建立私密关系的过程,是化解“无乡的焦虑感”的过程,是一个雨滴与溪流汇合过程,尽管雨滴汇入溪流的运动,较之于时代的电闪雷鸣,是如此微乎其微,但也是一个存在过的美好样本。